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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推心置腹涣然冰释煮茶行令早梅报春

 

江宝嫦平静地看着孟筠,道:“妹妹正在气头上,想必我说什么,你也听不进去。罢了,我使槿儿打盆热水给你洗把脸,改日再来看你。”

说罢,她转身就走。

孟筠好不容易挥出一拳,却像打在棉花上,越发的气恨恼怒,竟然掀起被子,连鞋都没穿就追了上去,颤声道:“你站住!你……你不为自己辩解,是心中有愧,还是打算转头去找姨母告状?”

她想到自己在汴京一无根基,二无家产,若是再引起何氏的厌弃,后果简直不堪设想,不由害怕起来,瘦弱的身子微微发抖。

江宝嫦看出孟筠虽然性子软弱,心肠却不坏,最难得的是,喜怒好恶全都写在脸上,便起了拉拢之意。

“我不跟你争辩,是怕你气坏了身子,并不是认下了这几桩罪名。”她把孟筠扶到一旁的椅子上,“不过,咱们姐妹之间有什么误会,关起门来慢慢说清楚也就是了,没必要惊动舅母,这一点你尽可放心。”

孟筠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,泪水含在眼眶里,声音渐渐弱下去:“对不住,我不该在除夕之夜给你添堵,不该说那些过分的话……”

“确实过分。”江宝嫦没有一味地顺着孟筠,而是重重点了点头。

孟筠脸色一白,贝齿咬紧下唇,仰起头眼泪汪汪地望着她。

“阿筠妹妹,勾引行舟哥哥的罪名,我是不敢当的——自打住进来,我跟他说过的话,一只巴掌就数得过来,更不曾私下传递什么信物。”江宝嫦正色告诫孟筠,“你这样随口乱说,万一被有心人知道,传出风言风语,我不是冤死了么?”

孟筠自悔失言,想起遗落在崔行舟处的两方手帕、一只荷包,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,嗫嚅道:“我再也不会了……我心里明白,是他自己风流多情,见一个爱一个,和姐姐没有关系,只是不愿面对……”

江宝嫦又道:“还有,阿筠妹妹指责我‘假仁假义,心口不一’,又是从何说起呢?”

孟筠的面孔涨得血红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:“姐姐给行舟哥哥和行策哥哥送的是一样的礼物,给我和妙颜姐姐的却不一样,分明是有亲有疏,瞧不起我……”

江宝嫦轻笑出声,解释道:“傻妹妹,你忘了吗?你也在守孝,不宜穿金戴玉。再说,那对耳坠上的珍珠出自南海,并非寻常之物,我总共只得了六颗,忍痛分两颗给你,怎么反落了一身的不是?”

孟筠恍然大悟,羞愧得掉下眼泪:“我什么都不懂,让姐姐看笑话了……我、我不知道守孝有这么多规矩,我母亲也没教过我……”

她一想到这半年来,自己被崔行舟哄着用了不少颜色鲜亮的胭脂水粉,又满心欢喜地跟着姨母挑选衣料、裁制春衫,那些下人们背地里不知道说了多少难听的话,就痛苦得恨不能死过去。

江宝嫦拿出帕子,温柔地为孟筠拭泪,低声劝道:“你母亲也不容易,你要多多体谅她,再说……”

再说,对于孟筠而言,崔行舟说不定还真的是个良人。

孟筠温柔似水,崔行舟又乐意伏低做小,表兄妹亲上加亲,已经胜过许多盲婚哑嫁的夫妻。

说不定孟夫人也是抱着这样的念头,才没有对孟筠严加管束。

这些话,江宝嫦没有说出口,孟筠却像听懂了似的,慢慢收住眼泪。

“阿筠妹妹,你好歹还有母亲,不像我,只能靠自己。”江宝嫦的眼圈微微发红,背转身揉了揉眼睛,又露出笑容,“走吧,去我那里坐坐,妙颜姐姐还等着我们呢。”

孟筠心结既解,又因江宝嫦的话生出同病相怜之感,觉得和她亲近了许多。

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,江宝嫦和孟筠手牵着手走进修缮一新的院子。

孟筠披着江宝嫦的狐裘,觉得从上到下都暖暖和和的,进门瞧见崔妙颜坐在火炉边,左手拿着一本诗集,右手搂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,笑道:“妙颜姐姐倒是会享福。”

崔妙颜斜着眼瞧她,打趣道:“这是谁家的小哭猫?我可没有小鱼干喂你。”

孟筠恼羞成怒,脱掉狐裘和崔妙颜打闹起来。

猫儿“喵呜”一声跃至地面,走到江宝嫦脚边,昂起脑袋在她裙上蹭来蹭去。

江宝嫦笑着把猫儿交给丫鬟佩兰,使月见端来上好的小龙团茶,亲自煎水点茶,又指派崔妙颜准备棋盘、签筹,孟筠拣几盒爱吃的点心,三个人一起行令作耍。

她们玩的是江宝嫦从南边带过来的“九射格”,圆形木盘上有九个大小相同的格子,分别画着熊、鹿、鱼、兔、雁、虎、雕、雉、猿,竹筒里备有九支签筹,上面雕刻的图案和木盘一一对应。

行令时,宾客抽一支签,接着用飞镖去投木盘上相同的动物,投中则得分,不中则饮茶一杯。

江宝嫦抽到的签筹上刻着一只威风凛凛的云雕。

她拿起飞镖往前一掷,只听“当啷”一声,飞镖深深扎进木板中,恰和雕鹰的眼睛重合。

崔妙颜双目放光,连声叫好。

轮到她时,她不喜欢稚鸡的图案,可连抽了两次都是一样的,又连掷两次,才勉强扎到稚鸡的尾巴上。

孟筠则抽到了温顺可爱的兔子。

她的手腕绵软无力,连木盘都扎不中,一口气灌下肚四五盏热茶,被江宝嫦笑着叫停。

接着,她们围着火炉,一边吃点心,一边行飞花令。

“咱们以‘花’为题,限定七个字,按‘花’字出现的顺序吟诗,如何?”崔妙颜闻到清雅的梅香,转头看见窗前的细口青瓷瓶里插着一枝早绽的玉蝶梅,来了主意。

孟筠有些紧张,道:“两位姐姐,我读的书不多,若是答不上来,你们可别笑我。”

“不碍的。”江宝嫦笑着安抚她,“我先来——花开时节动京城。”

孟筠想了一会儿,鼓起勇气道:“有花堪折……直须折。”

“不错,听我的,自是花中第一流。”崔妙颜迅速接上。

“梅定妒,菊应羞。画阑开处冠中秋。倒是很合姐姐的品格。”江宝嫦赞了一句,继续道,“人面桃花相映红。”

孟筠这一次接得倒快:“无可奈何花落去。”

崔妙颜皱了皱眉:“好是好,只是悲了些。不过,落花也有落花的妙处,我便接——出门俱是看花人。”

江宝嫦收尾道:“闲敲棋子……”

她轻屈玉指,弹向桌上燃烧的红烛,在骤然爆开的火花映照下,轻声道:“落灯花。”

三名少女相视而笑。

且不提江宝嫦在舅舅家如何的如鱼得水,却说同一天的深夜,昌平侯府的大公子陆恒悄无声息地来到城外,站在护城河前。

他翻身下马,沉默地看着河对岸紧闭的城门,像是越过沉重的门板,看到了那个瑰丽堂皇却陌生无比的家。

从记事起,他便没有回来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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